陽光回到國境之南

陽光回到國境之南
「海角七號」在台灣電影史上創立的突破有好幾點,其中之一便是成功地塑造了正面積極的原住民形象。純情的勞馬和老實的歐拉朗都令人難忘。還有,友子在恆春機場買的手工首飾,送給樂隊每個成員,並且教他們戴著上舞台。這意味著,台灣原住民傳統文化名副其實地上了檯面。魏導對原住民的敬愛,在台灣是眾所周知的。畢竟,早在拍「海角七號」之前,他已經有很多年策劃以霧社事件為主題的「賽德克‧巴萊」。二○○四年出版的《賽德克‧巴萊》小說本封面上,有面向彩虹站立的賽德克人,因為根據原住民傳說:只有勇士才能通過彩虹橋去見祖靈的。阿嘉戴著「勇士之珠」,向彩虹出發,果然到達了連老郵差茂伯都沒聽說過的「海角七番地」。

給老友子送好了包裹後,阿嘉一個人到海邊來,坐在堤岸上,拿起鉛筆,把自己創作的第二首歌曲之名稱由〈國境之南〉改寫為〈海角七號〉。請注意:包裹的收件地址本來是六成日文的「海角七番地」,至於十成中文的「海角七號」則是阿嘉為自己的作品親自起的名字。把〈國境之南〉改寫為〈海角七號〉而不是「海角七番地」,應可說是另一種正名行為吧。之後,他趕回面對南海的墾丁沙灘,緊緊地抱住日本友子說:「留下來,或者我跟你走。」這時,台日之間的主客關係徹底交替。勇士阿嘉跑上舞台,率領大家共同目睹象徵日本的太陽沒入台灣海峽。接著,恆春當地的多族群老小樂隊開始演出他原創的兩首歌曲,實在好看、好聽極了。活潑的搖滾歌曲〈無樂不作〉挺不錯,抒情的〈海角七號〉則更棒了:「當陽光再次回到那飄著雨的國境之南,你會不會把你曾帶走的愛,在告別前用微笑全歸還?」顯而易見,陽光已經回到了國境之南,愛也全歸還了,並不由懦弱的殖民者,而由勇敢的台灣的年輕一代。(我還能不哭嗎?)

一級棒的是當演奏第二首歌曲之際,樂隊全部成員都站到麥克風前邊來,不僅伴奏而且齊聲合唱了〈海角七號〉。這等於用行為證明了他們不再是甚麼「屬下」,而是台灣社會堂堂正正的主人翁了。在舞台上,每人都穿著原住民「千年傳統,全新包裝」的小米酒馬拉桑T恤,脖子上則掛著原住民首飾。這場面似乎在告訴我們:原住民傳統文化是凝聚台灣各族群團結的核心。記得前一天做排練的時候,阿嘉一個人為了修改歌詞而沒在練習場。就在那個時候,友子給其他人贈送首飾的。平素身戴媽祖護身符的茂伯擔心起來說:「會不會吵架?」勞馬馬上勸他道:「一家人嘛,怎麼會吵架?」象徵著漢人和原住民之間的和解。

唱完了兩首歌,當聽眾拍手叫好要求重演之際,他們開始演奏〈野玫瑰〉。這個場面的涵義也特別深奧。曲子是茂伯帶頭彈起的。他是在「海角七號」的登場人物中唯一經歷過日本統治的人,始終最愛用日語唱這首歌:「男孩看見野玫瑰,荒地上的玫瑰。清早盛開真鮮美,急忙跑去近前看。越看越覺歡心,玫瑰,玫瑰,紅玫瑰,荒地上的玫瑰。」是否小時候學會的歌到了晚年都很難忘記?還是旋律歌詞之美永遠感動他?我們不得而知。但是,過去六十多年在後殖民階段的台灣,他用日文唱這首歌,肯定被別人冷嘲熱諷過很多次了。其實,在影片裡,之前幾次出現過他獨自彈著月琴唱這首歌的場面,每次給人留下的印象也不外是:陳舊、跟時代脫節。現在,已翻身為英雄,精彩地唱出了自己的歌曲以後,阿嘉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給茂伯,即台灣本土的老一輩,唱他們多年來一直忘不了,卻沒有被社會接受的歌了。當茂伯拿著月琴開始彈前奏之際,原住民警察勞馬就從台下的父親歐拉朗(他曾在喜宴上寂寞地自言過:「我想唱歌。」)手裡接過口琴給茂伯提供伴奏,跟著馬拉桑、大大、水蛙也加進去。這順序似乎頗重要,乃從台灣社會的邊緣往主流的。最後茂伯用表情催促阿嘉唱歌,最初顯得稍微無奈的他,很快就勇敢地承擔起歷史給他的使命來。

日語歌詞的〈野玫瑰〉,無疑是殖民地統治遺留下來的。但是,這首歌本身並不屬於日本;它是舒伯特作曲,歌德作詞的德國歌曲,也可以說是世界名曲。舞台上的阿嘉,隨著茂伯的月琴伴奏唱中文版本的〈野玫瑰〉(這時候,茂伯緊閉著嘴巴)。聽到他們演奏的旋律,中孝介也上舞台來,開始用日語陪唱。他在影片裡的角色跟現實中一樣是「日本著名歌手」。這人選也相當耐人尋味的,因為中孝介出身於日本南部的奄美大島,沖繩縣琉球大學畢業以後,至今生活在故鄉島嶼。他念高中、大學時期,唱奄美民謠得過幾次獎;那特殊的發聲就是當地傳統的歌唱法。二○○六年發行的第一張單曲CD〈各自遠颺〉雖然是日語作品,但是華人地區的反應更加強烈,於是同年十一月問世的第一張專輯「觸動心弦」在中國、香港、台灣三地同一天領先發行,在日本則到了第二年七月才發行了他第一張專輯(日文版〈花間道〉)的。對日本人來說,中孝介明確地代表南方,甚至國境之南,但是在台灣電影裡卻代表北方日本。正如,他扮演的男教師在一封信裡寫道:「你是南方豔陽下成長的學生,我是從飄雪的北方渡海越洋來的教師。」


摘自《台灣為何教我哭?》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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