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溪溫泉
四重溪溫泉
屏東縣道一九九號，從西岸車城鄉，斜穿恆春半島通往太平洋。掃完董清財伉儷的墓，我們要沿著這條山路去四重溪溫泉過夜了。恆春半島上的幹線道路是南北方向的台二十六線省道，和一九九號縣道的交叉口有車城小學，乃董清財先生的母校（原車城公學），他去東京留學以前還在這裡任教過。 四重溪溫泉，距離車城鄉約有四公里，曾在日本統治下是大名鼎鼎的台灣四大溫泉之一。這天陪我們去掃墓的董清財先生姪女，一九四○年代曾住在四重溪，每天走四公里路到車城上學去。她說：「當時，我們都捨不得穿鞋子，雙手拎著，赤腳走過草原去上學，又赤腳走路回家，感覺滿舒服的。」屬於熱帶的恆春半島，除了椰樹森林以外，果然還有許多草原，非常漂亮。她也說日治時代的溫泉區非常繁華熱鬧，國民黨來了以後就沒落了，因為中國人不大有洗溫泉的習慣。曾在日治時期，天皇裕仁的弟弟高松宮宣仁親王老遠來光顧過的山口旅館，今天仍以清泉名所的字號營業，也把親王洗過澡的浴池保存下來。我在網路上看到這家旅館的網頁，覺得有趣。首頁上，竟出現宣仁親王的照片和用中日文寫的「一直愛著」幾個字。在這裡，歷史斷片顯然可以成為除去政治意涵的收藏品。 屏東縣道一九九號是一條山路，環視四周全是山景。很難相信，才幾分鐘以前，我們還在車城鄉聽著台灣海峽的潮音。山路右邊，看到寫著「日本琉球藩民墓」的牌子。這裡有一八七一年琉球船民遭難事件受難者的墓地。明天我們要去參觀附近的石門古戰場，並訪問牡丹鄉的排灣族部落。 清泉名所的外表有點日本味，走進裡面卻充滿著南洋氣氛。在前台值班的小姐們，看樣子就跟台南、高雄的人不一樣。我弄不清楚，究竟是鄉下人的緣故？還是血統不同所致？稍黑的皮膚有點像原住民。會不會是平埔族？我想起來了，早期的漢人移民以男性為主，往往跟原住民女性通婚。聽說，南台灣至今有俗語道：「有唐山公，無唐山嬤。」移民社會必然出現許多混血兒，所以台灣漢人多數都有程度不同的原住民血統。後來在恆春半島待的幾天裡，我慢慢明白了，她們的外表其實在當地算是相當常見的。四重溪人說漢語也有點獨特：表示同意的時候，一定說「對對對」三次對，好比這是三個一套而不能分開使用的，聽起來猶如在演戲唸台詞，滿可愛。 我預訂的和式四人房，在網頁上看來夠寬闊，實際上卻非常小，勉強鋪了四張褥子以後，連坐下來的地方都沒有了，更不用說放行李的地方。我以前在宜蘭、台東等地也住過台灣旅館的和式房間，沒有例外，都是特別小的，比日本旅館的房間小得多，小到令人懷疑：台灣人是否把榻榻米當作臥榻，而不是地板。在侯孝賢早期的電影，如「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裡，也出現登場人物不用褥子，直接躺在榻榻米上睡的場面，教我一直很納悶。幸虧，清泉名所的和式房間，外邊還有套廊面對著院子。我就把皮箱等放在那兒了。 我估計，在日本統治時期，這家旅館的設計曾完全是日本式的，現在不是，只有少數房間是和式榻榻米房。至於宣仁親王洗過澡的浴池，房客可以隔著玻璃門參觀：用淡色大理石砌的浴室很摩登，但是很小，一點也不豪華。旅館附設的餐廳專門提供早餐和茶點，包括網頁上大力宣傳的日式甜點「宇治金時（抹茶紅豆沙）」，然而不提供晚餐的。我們得到外面吃飯去。 走出去，右邊有公共的溫泉浴池，是不收費的。另一邊則是車城小學溫泉分校。啊，如今的孩子們不需要走來回八公里的長路去上課了。傍晚時分，行人甚少，非常安靜。這個地方給人的感覺是偏僻的山區，很難相信曾經是旅人蜂擁的遊覽區。如今溫泉旅館也寥寥無幾了，其中只有一家南台灣溫泉大飯店規模較為可觀。有意思的是，連這麼偏僻的山區都有7-ELEVEN，還具備著提款機。 四重溪街上，館子也很少。除了當地人吃便飯的小麵館以外，只有兩家店。一家的老闆站在門外大聲向我們喊：「香港人都來這裡吃飯的」，顯然是專門為外地遊客提供大菜的地方。而另一家小店裡，原住民婦女默默地包著餃子。我們比較喜歡低調的作風，決定今晚吃她包的餃子了。坐下來，叫了水餃、炒山蘇、蚵仔湯和台灣啤酒。這家館子，進來的客人全都是男性，而且一看就知道是原住民的樣子。距離閩南小鎮般的車城鄉只有四公里而已，但是感覺上，我們好比到了另一個國土似的。店員端來了熱騰騰的韭菜水餃，個頭好大，四個人吃不下四十個餃子。 吃飽飯，我們溜達溜達回旅館。天早就轉黑了。在房間裡換穿泳衣、泳帽，去泡溫泉。清泉名所的戶外浴池有三個大型水池。一個熱水池上面設有長方形屋頂，頗像日本「露天風呂」。溫泉水既透明又無味，泡起來很滑潤，特別舒服。可惜，這裡禁止飲食。記得十年前去台東知本溫泉泡澡的時候，還允許在浴池裡喝啤酒的。曾經很大方，很隨便，充滿南洋風情的台灣溫泉，這些年在各方面的管制都越來越嚴格。當然，從不同的角度來看，這也是公共道德和衛生觀念普及的成果了。 這裡的溫泉池不附設淋浴蓮蓬頭等洗滌設備，估計台灣旅客是回自己的房間再洗的。我披上襯衫，要去隔壁的公共澡堂洗一洗。男女分開的「裸湯」，一進去就有更衣室，拉開玻璃門，裡面是大浴池，牆邊有一排水龍頭，總體設計跟日本很像。來洗澡的都是當地原住民，從稍黑的膚色和壯實的體格一看就得知了。她們各自帶來很大的塑料桶子，往裡頭裝滿了熱水後，一口氣倒在身上，好爽快。 摘自《台灣為何教我哭？》內容
屏東縣道一九九號，從西岸車城鄉，斜穿恆春半島通往太平洋。掃完董清財伉儷的墓，我們要沿著這條山路去四重溪溫泉過夜了。恆春半島上的幹線道路是南北方向的台二十六線省道，和一九九號縣道的交叉口有車城小學，乃董清財先生的母校（原車城公學），他去東京留學以前還在這裡任教過。 四重溪溫泉，距離車城鄉約有四公里，曾在日本統治下是大名鼎鼎的台灣四大溫泉之一。這天陪我們去掃墓的董清財先生姪女，一九四○年代曾住在四重溪，每天走四公里路到車城上學去。她說：「當時，我們都捨不得穿鞋子，雙手拎著，赤腳走過草原去上學，又赤腳走路回家，感覺滿舒服的。」屬於熱帶的恆春半島，除了椰樹森林以外，果然還有許多草原，非常漂亮。她也說日治時代的溫泉區非常繁華熱鬧，國民黨來了以後就沒落了，因為中國人不大有洗溫泉的習慣。曾在日治時期，天皇裕仁的弟弟高松宮宣仁親王老遠來光顧過的山口旅館，今天仍以清泉名所的字號營業，也把親王洗過澡的浴池保存下來。我在網路上看到這家旅館的網頁，覺得有趣。首頁上，竟出現宣仁親王的照片和用中日文寫的「一直愛著」幾個字。在這裡，歷史斷片顯然可以成為除去政治意涵的收藏品。 屏東縣道一九九號是一條山路，環視四周全是山景。很難相信，才幾分鐘以前，我們還在車城鄉聽著台灣海峽的潮音。山路右邊，看到寫著「日本琉球藩民墓」的牌子。這裡有一八七一年琉球船民遭難事件受難者的墓地。明天我們要去參觀附近的石門古戰場，並訪問牡丹鄉的排灣族部落。 清泉名所的外表有點日本味，走進裡面卻充滿著南洋氣氛。在前台值班的小姐們，看樣子就跟台南、高雄的人不一樣。我弄不清楚，究竟是鄉下人的緣故？還是血統不同所致？稍黑的皮膚有點像原住民。會不會是平埔族？我想起來了，早期的漢人移民以男性為主，往往跟原住民女性通婚。聽說，南台灣至今有俗語道：「有唐山公，無唐山嬤。」移民社會必然出現許多混血兒，所以台灣漢人多數都有程度不同的原住民血統。後來在恆春半島待的幾天裡，我慢慢明白了，她們的外表其實在當地算是相當常見的。四重溪人說漢語也有點獨特：表示同意的時候，一定說「對對對」三次對，好比這是三個一套而不能分開使用的，聽起來猶如在演戲唸台詞，滿可愛。 我預訂的和式四人房，在網頁上看來夠寬闊，實際上卻非常小，勉強鋪了四張褥子以後，連坐下來的地方都沒有了，更不用說放行李的地方。我以前在宜蘭、台東等地也住過台灣旅館的和式房間，沒有例外，都是特別小的，比日本旅館的房間小得多，小到令人懷疑：台灣人是否把榻榻米當作臥榻，而不是地板。在侯孝賢早期的電影，如「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裡，也出現登場人物不用褥子，直接躺在榻榻米上睡的場面，教我一直很納悶。幸虧，清泉名所的和式房間，外邊還有套廊面對著院子。我就把皮箱等放在那兒了。 我估計，在日本統治時期，這家旅館的設計曾完全是日本式的，現在不是，只有少數房間是和式榻榻米房。至於宣仁親王洗過澡的浴池，房客可以隔著玻璃門參觀：用淡色大理石砌的浴室很摩登，但是很小，一點也不豪華。旅館附設的餐廳專門提供早餐和茶點，包括網頁上大力宣傳的日式甜點「宇治金時（抹茶紅豆沙）」，然而不提供晚餐的。我們得到外面吃飯去。 走出去，右邊有公共的溫泉浴池，是不收費的。另一邊則是車城小學溫泉分校。啊，如今的孩子們不需要走來回八公里的長路去上課了。傍晚時分，行人甚少，非常安靜。這個地方給人的感覺是偏僻的山區，很難相信曾經是旅人蜂擁的遊覽區。如今溫泉旅館也寥寥無幾了，其中只有一家南台灣溫泉大飯店規模較為可觀。有意思的是，連這麼偏僻的山區都有7-ELEVEN，還具備著提款機。 四重溪街上，館子也很少。除了當地人吃便飯的小麵館以外，只有兩家店。一家的老闆站在門外大聲向我們喊：「香港人都來這裡吃飯的」，顯然是專門為外地遊客提供大菜的地方。而另一家小店裡，原住民婦女默默地包著餃子。我們比較喜歡低調的作風，決定今晚吃她包的餃子了。坐下來，叫了水餃、炒山蘇、蚵仔湯和台灣啤酒。這家館子，進來的客人全都是男性，而且一看就知道是原住民的樣子。距離閩南小鎮般的車城鄉只有四公里而已，但是感覺上，我們好比到了另一個國土似的。店員端來了熱騰騰的韭菜水餃，個頭好大，四個人吃不下四十個餃子。 吃飽飯，我們溜達溜達回旅館。天早就轉黑了。在房間裡換穿泳衣、泳帽，去泡溫泉。清泉名所的戶外浴池有三個大型水池。一個熱水池上面設有長方形屋頂，頗像日本「露天風呂」。溫泉水既透明又無味，泡起來很滑潤，特別舒服。可惜，這裡禁止飲食。記得十年前去台東知本溫泉泡澡的時候，還允許在浴池裡喝啤酒的。曾經很大方，很隨便，充滿南洋風情的台灣溫泉，這些年在各方面的管制都越來越嚴格。當然，從不同的角度來看，這也是公共道德和衛生觀念普及的成果了。 這裡的溫泉池不附設淋浴蓮蓬頭等洗滌設備，估計台灣旅客是回自己的房間再洗的。我披上襯衫，要去隔壁的公共澡堂洗一洗。男女分開的「裸湯」，一進去就有更衣室，拉開玻璃門，裡面是大浴池，牆邊有一排水龍頭，總體設計跟日本很像。來洗澡的都是當地原住民，從稍黑的膚色和壯實的體格一看就得知了。她們各自帶來很大的塑料桶子，往裡頭裝滿了熱水後，一口氣倒在身上，好爽快。 摘自《台灣為何教我哭？》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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