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台南觀光的遊客,包括台灣人、外國人、大陸人,最多人去赤崁樓、安平古堡、延平郡王祠、孔廟等跟鄭成功有關的名勝古蹟。對老建築發生興趣的,也許只有日本人。最近日本出版了一些專書介紹在台灣被保留,得以修復的殖民統治時期建築物。其中有膚淺的旅遊書,也有較為專業的建築學著作。不過,如何評價這些老建築的存在,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日本的大眾傳媒談起台灣,太容易陷入主觀主義的懷舊論調。至於知識界,則一九四五年以後,基本上不談台灣了。有帝國主義的過去,有冷戰的國際環境、有心裡的內疚、有意識形態上的分歧、有經濟上的利害、有不容易克服的歧視,種種因素使得討論台灣很棘手。不過,最關鍵的因素還是良知上、倫理上的怠慢;不敢正視,所以忽視。
到了台南反思歷史,我重新發覺,台灣是南海上的一個島嶼。台南的海洋性和世界性並不是外國人帶來的。古時候,島嶼和島嶼之間沒有境界,隨著海流,許多人渡來渡去的。在台灣、菲律賓、婆羅洲、印尼各島的原住民之間,不僅有語言學上的親近關係,顯然還有人類學上很密切的關係。十六世紀航行東海、南海的船隻,不僅有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等歐洲人的,而且有中國人、日本人的。鄭成功的父親就是明末的海上商人鄭芝龍,在日本長崎居住的時候,跟日人田川氏成家。兒子鄭成功六歲時,到福建安平鄭家寓所讀書,十四歲成了學員,二十歲投入了反清復明抗爭。他掌握從印尼到菲律賓的海上交易權,舉兵到台灣驅逐荷蘭人也是為了擴大交易權益,以便賺取反清軍事費。台灣也從來不是個無人島。在荷蘭人、鄭成功到來之前,早就有原住民跟周遭地區建立交易關係,比方說十六世紀日本武士穿的武裝,就是台灣原住民賣的鹿皮縫成的。十七世紀就有台灣原住民來日本江戶跟德川將軍見面談過貿易事務。
遊客蜂擁的赤崁樓、安平古堡,最初都是荷蘭人蓋的。但是,鄭成功打退了紅毛人以後,赤崁樓成了鄭氏政權統治台灣的承天府,安平古堡如今也展覽著鄭成功跟荷蘭人訂的和平條約。果然,在這兒沒有人要看荷蘭人的業績,大家對鄭成功一邊倒。誰不喜歡陸上打清軍,海上打荷蘭人的機敏英雄?清朝末年重建的赤崁樓位於台南中心區,乃純中國式樓宇,在現代主義建築充斥的台南倒少見,而且跟漢族英雄鄭成功的形象滿合適。
古堡所在地安平則離台南市區坐計程車大約二十分鐘,小房子占多的小鎮別具風格,有一股海濱度假區的氣氛。爬上堡壘往四圍,看見一塊又一塊白色如雪的鹽田,大海就在附近了。古堡下面有據說是全台灣最古老的一條商店街:延平街。說「台灣最古老」應該是追溯到荷蘭統治時期的意思。「延平」倒是明朝給鄭成功管轄的地名了。其實,「安平」就是鄭成功在福建的家鄉。狹窄的小路兩邊密密麻麻蓋滿了小商店、小館子,行人以台灣年輕情侶為主,商品則以中國大陸製造為主。我們邊逛街邊嚐嚐現炸熱騰騰的蚵捲,胡椒香味特別刺激。
恰好是晚飯時間,到聞名遐邇的周氏蝦捲坐一坐。把蝦肉和豬肉混在一起,用豬網油包起來,沾粉漿油炸的周氏蝦捲,味道很鮮美,跟淡薄的日本天婦羅很不一樣。這家店是自助式快餐廳,不賣啤酒並不奇怪。但是,看看附近,也似乎沒有店鋪提供酒水,街上亦見不著喝酒的人。這跟我們早年在台灣的經驗很不同。當年台灣簡直每一個成年人都愛喝酒的。如今台南市區給人的印象額外乾淨,看不到嚼檳榔吐出的口水污染地面的紅點。從周氏蝦捲出來走路到台南運河,水邊散步道修得特別秀氣,圓形的白熾燈光夜裡看來猶如螢火蟲飛揚,美如幻想。這也是美化景觀的一環節吧。台南真了不起。
第二天早上去了孔廟一帶。這兒保留著近代以前老台南的氣氛,給人印象好「文哉」。充滿著人文氣息的老街區,好比京都、波士頓,我真想搬來台南住一段時間了。孔廟很多地方都有,但是台南這一座明顯高人一等。很容易看得出來,台南的儒家文化很正宗而且富有生命力,「全台首學」四個字是有根有據的。
跟著走到延平郡王祠去參觀。念念不忘鄭成功的台南人,為他建立的開山廟,後來竟得到死敵清廷的承認,修成延平郡王祠了。後來日本殖民當局改造為開山神社,把鄭成功當成日本神道的崇拜對象了。在日本,鄭成功是十八世紀的劇作家近松門左衛門寫的劇本,一直演到今天的著名歌舞伎劇目「國性(姓)爺合戰」的主人翁,名氣還不小。因為日本是島國,而且曾施行過長達兩百多年的海禁,大家憧憬疾走大海的英雄,何況他充滿著異國情調。台灣光復後,延平郡王祠又復原為中國式廟宇。如今很多環島旅遊團都坐大巴士到這裡來一遊,熱鬧非凡。王祠後邊有鄭成功的日本籍母親田川氏的廟;這位武士之女,當鄭芝龍投奔清軍之後,自己跳樓喪命,對明朝盡了忠誠。
從延平郡王祠後門走出去,看見附近還保留著一點清朝時期的城牆。沿著城牆走,馬上經過台南女中了。一看校門就得知是一所名門中學,紅磚頭蓋的老校舍特別瀟灑,門外貼著應屆畢業生的名單和被錄取的大學名稱:台灣大學、成功大學等,比比皆是一流高校。這裡真不愧為有歷史的文教地區了。
等一下我們就得去下一站高雄了。可惜,台南小吃實在太多了,住宿兩夜沒有吃到多少。再發號的肉粽吃過了,還一定要吃擔仔麵。名氣最大的度小月離廢墟般的林百貨店很近。出乎意料之外,這家聞名於世的館子門面很小,一點都不顯眼,看起來真是普普通通的小麵館。走進去坐下,嚐一嚐看起來普普通通的一碗麵。結果呢,真是名不虛傳,非常好吃。從麵條、麵湯、肉鬆到擱在上面的一點點香菜和生蒜頭泥,每個要素都簡直完美。其他小菜如滷蛋、豬腳,一樣一樣都做得特有水準,令人佩服至極。
接著匆匆去安平豆花的台南分店。這天下著毛毛雨,天氣冷颼颼的,找個帳篷下的位子坐了下來吃熱呼呼的豆花,口感滑潤真感幸福。中山路兩邊,有吸引力的甜品店相當多。這次沒吃到別處吃不到的台南風味鱔魚麵和牛肉湯,心裡對自己說:後會有期。
最後回飯店取行李之前,在湯德章紀念公園周緣一處,看見有一家小商店現場手工製造帆布書包賣。設計既正派又摩登,挺有文化感覺,而且是帆布做的應該很耐用吧。我選個可愛的柿子色包包要付錢,這時候,看店的八十多歲模樣老太太,用完全流利而且特別優雅的日語說了一句:「歡迎再次光臨」。那是幾十年以前的台南女中學生講的日語,猶如冰河融化成淨水一般,聽起來再純正不過的。
摘自《台灣為何教我哭?》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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