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建築與台南歷史

老建築與台南歷史
在台南,日本殖民地時代的老建築保存、修復得非常出色。台南火車站(一九三六年竣工),台南警察局(一九三一年),台南消防局(一九三八年)等公共建築,樣樣都是當年歐美流行的現代主義大樓,至今已有近八十年歷史,仍舊維持原貌被使用。雖然台北都保留著總統府(原總督府)等不少老建築,但是台南的城市規模比較小,使老建築顯得更為集中、突出。

全台灣第一座漢人城市台南,清朝時期曾經有過城牆、城河的。但是,甲午戰爭派兵占領澎湖,後來跟清朝簽訂馬關條約正式獲得了台灣的日本人,拆掉了台南原有的都城,推行了近代式城市規劃,把台南建設成二十世紀初僅次於台北的全島第二大都會。結果,今日台南的主要馬路,簡直呈現近代建築展覽場的模樣。

台南火車站,從遠處看來像小朋友玩的積木,加上半圓形窗戶,給人印象童話一般可愛。一九三七年完成的東京上野火車站很像它。中國則有一九三五年建造的大連舊火車站也頗像它。其中台南火車站面積最小,也幾乎沒有改建擴建,至今保留著原貌。被亞熱帶豔陽照著,並由隨風飄動的椰樹陪伴,白色明亮的老火車站特別好看。

從鄭成功像所在的火車站前圓環綠地,往西南延伸的中山路,走了七百米就到下一個圓環綠地湯德章紀念公園,周緣鱗次櫛比重要的機關大樓,如原台南州廳舍(光復後改為市政廳,現為台灣文學館)、消防局、氣象觀測所等。台南警察局、原台南地方法院(一九一二年竣工)也就在附近。圓環和放射狀馬路令人聯想到中國東北的名城大連,乃是俄羅斯人模仿法國巴黎建造的城市。日本沒有類似的歐洲式都會。殖民統治者把夢中西方投射在新領土上的。從湯德章紀念公園往西延伸的中正路,即從前的台南銀座,當年就把電線都埋在地下了。

雖然台南建築之美是不能置疑的,但是在日本都很少見到的老建築,在原殖民地卻被指定為古蹟而得以保護,還是教人感覺挺複雜的。一方面,改朝換代是歷史的常規。明朝倒了,清廷就搬進紫禁城來。清朝倒了,中華民國、人民共和國也把故宮當博物館保留下來。香港將來也一定會保留英國人蓋的原總督府(現禮賓府)吧。我在大陸東北都看到過,偽滿洲國時期的機關大樓被中國政府或共產黨組織接收以後照舊使用。另一方面,台灣歷史相當獨特。這裡發生的遠不是單純的改朝換代。

如果台灣光復來得順利,那些老建築早就給拆掉,被新建築代替了都說不定。然而,日本戰敗撤離台灣以後,中國內戰才開始打得如火如荼。渡海遷過來的國民黨以反攻大陸為目標,視台灣為一時退卻的基地而已。若非一九五○年在朝鮮戰爭中,美國派第七艦隊到台灣海峽阻止共產黨解放台灣,國軍也不會在台灣長期據守下去的。然而,事實之奇勝過小說,由於冷戰國際情勢凍結了四十年,國軍一時的退卻竟延續了五十年。

退卻中的軍隊自然對當地的建設缺乏興趣,有甚麼就用甚麼,管他是哪裡的殖民統治者留下來的。加上抗戰記憶猶新的國民黨上下都對日本人沒有好感,一方面利用日本人的房屋,另一方面無意加以保護,甚至會故意糟蹋的。結果,台灣街頭出現了許多破房,看樣子像凶宅。

其實直到今天,台南中心區中正路和忠義路交叉處西南角,有棟破舊不堪的老大廈。那是一九三二年作為台灣歷史上第一家百貨公司開張的「林百貨店」。當年台南沒有其他大廈比七層樓的「林百貨店」還高,也沒有其他大廈具備著電梯。據說,為了試坐市內唯一的電梯,曾經許多人慕名而來。但是日本戰敗以後,進駐台南的國軍部隊,在「林百貨」屋頂上設置了高射炮。後來部隊遷走,卻留下了無家可歸的老兵,一直占據老大樓直到二○○五年為止。修復工程是二○一○年一月才開始的。

今天修復得堂皇壯麗的老建築,曾經一時也淪落為很破舊的樣子。一九八七年,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令終於解除,之後台灣本地人方才抬得起頭來,出於對鄉土之愛,進行了城市環境美化,其中一個環節便是修復老建築。

《台灣歷史圖說》一書,文中介紹這樣的插話:日語的「降服」和「光復」讀音一樣,都唸成「kofuku」。所以,被日本統治了半世紀之久的台灣人,一九四五年夏天聽到「kofuku」的消息,搞不清楚究竟是「降服」還是「光復」。歷史證明,他們對「kofuku」(也是「幸福」的日語讀音)感到的不安,後來被應驗了。接收台灣的國軍部隊沒有紀律,貪官污吏橫行霸道,導致治安惡化,物價猛漲,教人大為失望。國民黨對台灣人也存有疑心,而且警戒共產分子滲入台灣,結果對付台灣人的手法跟對付敵人一樣殘酷。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在台北偶然發生的暴動馬上波及全島,國民黨馬上從大陸叫援軍來施加武力鎮壓(二二八事件)。那血腥的事件,其實只不過是前奏曲。兩年以後,敗走的國民黨政權全體遷來台灣,並宣佈了戒嚴。從此,國民黨政權的槍口直對著台灣人的心口了。漫長的戒嚴時期,台灣的時間是凍結的、停止的。否則怎麼會有退役軍人占領市中心的百貨大樓六十年之久?那些老兵等待反攻大陸的一天,誰料到一等就是一輩子。

一九八七年解嚴以後,曾經凍結的時間慢慢融化,以往未能說出口的話一點一點被說出來了。例如,中山路圓環中間的綠地,日治時期叫做大正公園,光復後則稱為民生綠園,一九九八年台南市政府把它更名為湯德章紀念公園了。湯德章一九○七年生於台南,父親是日本派來的警察,母親則是當地人;他幼年與父親死別,過繼於母氏;長大以後到東京讀法律而獲得律師執照;日本戰敗後就在故鄉台南從政了。二二八事件時,湯德章在台南維持治安,被打進來的國民黨軍隊以莫須有的叛亂罪逮捕了。他們把湯倒吊在民生綠園裡的一棵樹上刑求一夜,打斷所有肋骨後反綁雙腕,背後插立寫著姓名的木牌,在卡車上遊行台南市,然後回到原地當場槍斃了。後來法院審理,給湯德章判決了無罪。國軍部隊之所以特地在這兒殺害湯德章,估計此地曾經為日本殖民當局在台南的權力核心之緣故。他們視湯為敵人,因為他有一半的日本血統,也因為他是台灣人。被迫沉默了半世紀以後,終於上台執政的台南本地人,為了紀念早年犧牲的同鄉精英,把民生綠園改名為湯德章紀念公園。同時,為美化環境,修復了周遭的公共建築。我萬萬沒想到,乾淨美麗的圓環綠地擁有如此悲慘痛苦的歷史。

修復殖民地時代的老建築,在台灣主要有為本地歷史洗雪污名的意義,因為國民黨政權曾混淆日本統治者和被統治的本地民眾,錯誤地懲罰了台灣人。儘管殖民統治是悲劇,但是責任絕不可能在於被統治的台灣人。翻翻歷史書看,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了:馬關條約簽署以後,他們還抵抗日本侵略,一度宣佈獨立於清朝,並建立了東亞第一個共和國「台灣民主國」(即電影「一八九五」的主題),卻經一百四十八天的戰鬥,被日軍鎮壓。


摘自《台灣為何教我哭?》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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